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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月入喉

残月入喉

 

雪漫长亭

傅融x广陵王  cd26存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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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融消失前的那晚,广陵的雪下了一夜。

  夜风撩起满堂纷飞的白雪,窸窸窣窣的风声中夹杂着松枝断裂的声音。你次日起身,房中已经点起了炭盆。侍女打起了床边的帷帐,刹那间天光大亮,穿透了窗棂,照出满屋明晃晃的冷光。

  广陵王府一向低调,自从广陵各部遭祸之后,绣衣楼总部也权做了王府之用。堂下早早便递了帖子,言明今日有客来访。侍女昨日便备下了见客的常装,正为你束发。净面的盆中水色粼粼,倒映着一张英朗而稍显青涩的面容。你的眼下傅了粉,遮掩了因熬夜而发乌的地方,只流露出一点淡淡的憔悴,这幅样貌倒是很符合广陵王府当下的处境。你满意地点了点头,召来鸢使向前厅去。

  绕过堂前回廊,日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一夜大雪抚平了大地上的一切,松柏寒梅,青砖石阶,通通被掩埋在一片白茫茫之中。漫天寂然之下,只余一人坐在阶前,一如往常地低头翻动着手里的书册。白雪温柔地拥着他孤独的身影,墨蓝色的长发如绸缎垂落,蜿蜒盘桓在雪上,浸润着初冬的颜色。

  “傅副官。”身边的侍女向傅融见礼,他仿佛才发现你一般抬起头来,点了点了头,却没有起身的意思。他的嘴角一如往常地抿着,初冬尖锐的寒气落进他深色的眼眸里,却在看见你的瞬间融化成了零碎的笑意。

  “副官好雅兴,今日怎在廊下观书?”

  环顾一圈见旁人都低着头,傅融对你翻了个白眼。嘴上却是中规中矩地应付着这带着调侃意味的官腔:“我见昨晚下了新雪,阶前亮堂。索性在此看书,也省点香油钱。”

  身边的鸢使忍不住笑出了声,凑到身边悄言道:“楼主,傅副官真是……”

  “罢了,楼里遭祸,近几日颇有些捉襟见肘。副官愿为楼里省点灯油钱,也是有心了。”你也忍不住发笑,绣衣楼中的千头万绪在此刻都显得不那么重要。好像绣衣楼一如既往的忙中有序,傅融还能像从前一样和你插科打诨。

  不过,你皱了皱眉,似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偏头示意鸢使带人先行,举步向他走去。

  “傅融,贾文和的事,似乎有点变动。”你行至傅融身前,曳地长衫在纯洁的方外之地留下一道凡尘。微微仰头看着他的双眼,你毫不掩饰眸中的顾虑,“我心知他必有后手,让人随时盯着那边的动静,昨晚据点便递了消息过来。我昨日便定下了应对之策,只待笮融那边回应,此事便了无后患。”

  “只是笮融离府多年,在他人手下任职,至今情况不明。需得有人亲身去探一探路。”你微微垂眸,长睫有意无意地掩去了双瞳闪烁着的神色,只是眉毛还拧着,表明了此时的左右为难,“这人选不易,得是楼里有地位有资历的老人,必要时才能出面镇住他。阿蝉这几日不得空,得跟着我见客。其他人要么资历太浅,要么就是任务太多,不常露面,怕是镇不住场子……”

  话音未落,只闻眼前人认命般地叹息一声,向你靠近了一步。一身寒气如剑光凌冽,夹杂着熟悉的朱栾香喧嚣着掠过鬓边发梢。他低声开口,嗓音却翩翩如二月初柳,清冽而又温柔,

  “无妨,我去便是。”

  “你去?你前几日还连夜处理公务,此去一路车马劳顿,我……我可付不起加班钱。”你明显暗暗松了一口气,但言语间却带上了几分焦急。关心的话说到一半硬生生拐了个弯,却压不下语气中的关切与顾虑。只能胡乱牵扯出他最在意的事,希望他能改了主意。

  “好了,你话里话外都在暗示着,我哪敢听不出来?不过,加班费绝对不许少我!一个子儿都不行!”他微微偏头,刘海半遮眉眼,给了你一个安心的微笑。但提到加班费,又板起脸强调了又强调。腰间的佩剑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声同金玉。

  “好,不少你的,都记在账上。”你伸出右手,翻过傅融的左手。今日见客,你脱下了做任务时才带的手套。少女的玉指纤纤,却又指节分明,因长期握剑的缘故,练出了一手的剑茧,倒不像养尊处优的王爷,而是贵族府邸的死士,权臣手下的鹰犬。

  这样的一只手,握住了另外一只如出一辙的手。傅融覆盖了半个手掌的手套也遮掩不住横亘手心的疤痕,那是千百次出生入死,刀锋剑影之间,于危急关头横亘于你身前最后的一道甲胄。你深深地望进他的双眼,不发一言,只是牵引着这伤痕累累的手,贴向了心口。他应当看懂了你的眼神,乱世纷繁,即便贵为绣衣楼主,封邑广陵,你半生依托之处,也不过是做他人的耳目,权贵的鹰犬。如他一样,不问来路,不管归处。

  “早点完成任务,早点回来。府里账册堆积如山,没你不行。”

  “是是是,广陵王。我就是给你卖命的命!”

  他垂下手,为你抚平金丝绣线的袖口,抚顺被寒风吹乱的鬓发,掠过略显乌青的眼底。他少见地松开了总是压低的眉头,深沉的双眼弯起温柔而又无奈的弧度。

  “你前几日想吃的那家蜜饯,正好顺路给你带回来吧。”

  “一言为定。”

  你在宽袍大袖的笼罩下牵起他的手,沿着回廊向厅前去。衣角带起的雪水融了一路,蜿蜒成水墨的草书。转过最后一个拐角,便见阿蝉正候在门口。你松开了相扣的手,回过头向傅融示意,“傅副官,切记,力有不逮,以心纸君报信。”

  “是,楼主。”

  你留恋地回望了几眼远去的背影,直至他转过回廊不见踪影。你回过身,嘴角笑意悄然融解。

  “随我去露个面,你便去了吧。别让他察觉。”

  “是,楼主。”

  同样的回应,不同的是你听到回应后的心思。有些事情,你不愿想,不愿听。但即便再不愿想,不愿听,也必须要去证实。因为你是绣衣楼主,封邑广陵,对绣衣楼无用之人,不必留。可若他还有几分可用之处……

  你撑起郡王的仪态,步入前厅。来客背对着你,不时地转动着手中的茶杯,幽绿的茶汤在白瓷杯中晃荡,显然已恭候多时。

  “袁公子,这大清早便劳烦您来我府上,真是搅扰了。”

  那人闻声转头,你便望见一对笑意盈盈的茶褐色眼眸。他起身见礼,桌上的茶杯汤面已然平和如镜,滴水未漏。

  “能收到殿下邀请,在下欣喜尚且有余,何来搅扰?只是殿下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你扯起一个疏离的微笑,双瞳寂然,古井无波。

  “闲来无事翻阅古籍,正巧翻到一本残棋图谱,特邀公子前来探讨这残棋解法。”撩起衣襟席地而坐,你微微偏头。红木的屏风后,阿蝉的衣角一闪而过,往偏门去了。你回头看着袁基,手下的人已经端上了格盘与棋子,“公子请看……”

  

      当是时,傅融正牵了马,向城外去。山道上一片白茫,不见春日莺啼绿映红。冬日严寒,家家都关上了门过自己的小日子,更不见半个行人。天地之间,只余身下马蹄声声清晰可见。路过千里冰雪,只留下足迹一痕,却叫他一时之间忘记了来路,也忘记了去处。空茫的寒阳穿透飘零的雪花一片,化进绣衣楼的一场大火,化进乱世匆匆忙忙的人群之中。

  夕阳半偏,暮色四合,傅融这才将将走到下一个城镇。牵着马进了驿站,他颠了颠怀里的钱袋,分量满满当当,都是白银币,只有零碎的几枚五铢钱是他自己的。他思索再三,只拈起两枚五铢钱,拍在桌上向掌柜说:“给我来间下房。”

  房内油灯受了潮,点了半天才吝啬地施舍了半点蚕豆似的光亮。傅融擎灯四望,角落里扔着一张床,放着一床不辨颜色的棉被。将灯放在进门旁的桌子上,桌前竟有扇窗,正对着马厩。马儿正巧转过脸来,亮晶晶的双眼便和傅融对上。他撇了撇嘴,正要关上窗户,却发现窗棂都坏了,只能大敞着。一阵寒风吹来,好不容易点上的油灯霎时间熄灭,只有昏暗的月光照出一点轮廓。

  他认命地低头,摸黑走到床边,抱着怀里的剑和衣而卧。棉被半搭在身上,勉强抵御着凛冽的寒风。半轮明月落进了窗,像水银在云雾间流淌。在寒凉的月光间,傅融又一次看见了自己的童年,没有父母的优容与偏爱,没有稚童的天真和烂漫。那时春光正好,他看见长兄的身影经过,撞见弟弟们正玩闹,便笑着走向院子,摸了摸他们的头,耐心地回答孩子们叽叽喳喳的问题。他躲在竹帘的后面,像个乞丐一样,在墙角的夹缝中觊觎着不属于自己的人生。

  与身份紧密相连的责任是一道枷锁,森然地把他束缚在孤独和早熟之中。他独自行过了半生岁月,已然习惯了孑然一身,但却被猝不及防地拉进了另一个世界之中。第一次和别人说笑,第一次为别人担忧,第一次在心里牢牢记下别人的喜好,是在什么时候……

  窗外忽闻簌簌落羽声,傅融偏头看向窗台,是一只纤瘦的鸢。他皱了皱眉头,起身唤了那鸟儿过来。抬手取下爪上的竹筒,对着月光读过丝绸上的消息,却没发现自己骨节分明的双手正微微颤抖。

  百米之外,阿蝉隐身于一棵大樟树的树冠间。初雪落满茂密的树冠,月下的树荫掩去了她的身影。傅融的五感通明,她不敢靠的太近,只听到了禽鸟振翅的声响,遥遥看见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到了傅融的客房前。片刻之后,有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越窗而出,在深巷房顶上穿梭,片刻间便已远去。她紧了紧手里的令牌,翩然跃下,却是扭头往来处去了。

  

  傅副官失踪了!

  尽管楼里已经下令不许任何人议论此事,但消息仍旧不胫而走,如三月草长莺飞般传遍了整个绣衣楼。你在回廊间正巧撞上有女官在低声议论着什么,只是一看见你便惊慌如鸟兽散了。你不以为然,信步回到房中。

  傅融领命而去已逾多日,按理说,他完成任务应当从未如此懈怠,即便是有他自己的事要顺便完成……但不同的是,你这次给他额外提供了一点小小帮助。

  “楼主。”

  阿蝉早已在房中恭候多时,她在出城的当日便转还,为你带来等待已久的答案。你的傅副官应当不知道,尽管他为你所用时的人事经历毫无破绽,在楼中一贯的行事风格也始终如一,但是你始终怀着一种异样的感觉。在一次次月下相守之中,在一次次出生入死之中,你瞥见他在烛火下寂然的侧脸,面对敌人时森然的剑锋,点点滴滴,不经意地透露着一个普通的百姓不该有的东西,并在一个个若有似无的消息中逐渐明晰。你与贾诩对峙的那日,风拂影动,满屋伥鬼。他指着你的背后森然道:“有时候,鬼会忘了自己是鬼。”你不敢回头,因为你知道唯有他独自一人站在你的身后,看不见心事深浅,看不清神色几何。你不敢猜,他的剑尖所指之处,是否曾有一刻动摇过?

  “黄莺的气味断了,应当是被发觉了。”

  “看来,他已经到了,阿蝉。”

  “在。”

  “去吧,记住,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打草惊蛇。”

  “是,楼主。”

  阿蝉踏月而去,你静静地等待着窗外摇曳的树归于平静,缓缓落下手里摩挲不定的白棋。你记得与袁基对弈时,这位长公子曾有意无意地提起司马家的动向。这个传承悠久几乎不下于四世三公的世家大族受到袁氏的关注无可厚非,只是袁基旁敲侧击的一些点引却不得不让你把司马氏与身边的人联系起来。这些微的指引直接颠覆了你最初的设想,为你提供了一条更加明晰的思路。司马氏内部的封闭远出你的意料,你索性将计就计,放虎归山,引蛇出洞。在傅融离去的时候,你在他掌心留下了一点痕迹,楼里暗中饲养的飞鸟便可追随这一点气味,找到他的位置。

  只是,傅融……你会怎么选呢?

  

  “公子……少主带来的那只鸟探查过,没发现异样,已经处理掉了。”

  “嗯,退下吧。”

  司马防站在廊下,慢慢地拨动着手上的白玉扳指,隔着一道窗棂,里八华的下任家主正在屏风之后屏息以待。对于这个一手带大的孩子,司马防头一次猜不透他的心思。这只追随他而来的飞鸟,不可能如此简单。那他到底知不知情?潜入绣衣楼的时间越久,他的身上就越见不到高门大族世家公子的痕迹。从前以玉冠束起的长发变成了高挑的马尾,宽袍大袖也变成窄袖劲装。更清晰的是,他的双眼逐渐染上了看不懂的颜色。里八华的少主,这个他亲手培养的鹰隼,不知何时竟似要飞离他的手心。唯一牵系着他的只剩下他从小所受的教导与身为少主的责任。尽管他仍忠实地履行着他的责任,完成每一次任务,但是司马防,他赌不起。

  傅融低着头,心不在焉地抚弄着掌心的刀疤。这次回府,司马家反常地留了他两日,这才召他相见。为表尊敬,他褪下了皮质手套,手间的伤痕便一览无遗。这是一双侍卫的手。指尖的老茧证实着他或许还担任着什么关于文书的工作。此时此刻,他却要退却那些熟悉的虚假的身份,以士族公子的名义为他高贵的家族奉上他的价值。即便屏风之外全无响动,他也只能乖乖坐着,屏息以待。

  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自屏风后响起。傅融正了正衣冠,抬头望向对面的人,四目交接,他看见那浑浊的瞳孔中倒映出异样的色彩。只是一瞬的相望,傅融即刻垂下了双眼,恭谨地掩藏起对这一点异常的思索。司马防倒是不紧不慢,慢条斯理地坐下,端起了面前的茶盅后方才缓缓开口:

  “天子驾崩,绣衣楼为小皇帝所用,广陵王失却了靠山,如今情形如何?”

  “天子退位那日,广陵王曾入宫相救,没能救出天子,反倒差点命丧深宫。靠山倒台,楼中本就兵荒马乱,再加上各处据点遭了火灾,虽着手修复了几处,仍是人手紧缺。”

  “如此说来,这绣衣楼倒是难得处在这么危难的时分啊……”

  “是,楼中前些日子忙着招揽人手,不曾仔细探查,倒叫好些人安了钉子进去。所幸有一个算一个,都解决了。”

  “你在绣衣楼内任副官,理应如此,这些小打小闹动摇不了他们根基。你收拾这烂摊子收拾的越干净,越能证明你对绣衣楼的忠心。”

  “我明白的。”

  “还有,你没事儿多和广陵王相处相处。她再怎么能撑,也不过是个小女孩儿。多和她聊聊,花点心思琢磨琢磨她的喜好。才能教她更信任你。”

  我做这些,只是用来获取信任吗?

  恍若廊亭的冰凌击破灵台,藏在桌下的双手攥紧了腰间的系带。熟悉又陌生的酸楚涨满心房,被对方理所当然的轻蔑语气剖开,顺着心尖往下流淌。

  为她杀伐决断,不留情面地斩杀所有的“鬼”;为她一一尝遍店里的蜜饯,在分发给众人时偷偷藏起她最爱的那一份;就算公务繁忙也和她挽着手无所事事地靠在城楼上,只为了共沐一场春光……只是用来获取信任吗?

  过往的画面浮现在眼前,少女引着纸鸢奔跑在花间,水蓝色的裙摆在东风的照拂下缥缈不定,她却回头粲然一笑,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当时杨柳拂面,依稀看不太真切,此刻却在心底层层叠叠地翻涌出来了。

  只是用来获取信任吗?那日楼中大火,绣云鸢遭人射落,她独自一人深入内廷,生死未卜。那时候的慌张和迷惘,也只是逢场作戏,虚与委蛇吗?

  “仲达。”

  “是。”

  “你在绣衣楼工作繁重?怎么有些心不在焉。”

  “昨晚处理公文到深夜,许是有些力不从心了。”

  “无妨。不过你也该注意自己的身体。为绣衣楼做事,不必过分尽心竭力。面子上过得去就好。你得记着,你是里八华的少主。”

  “是。仲达记着。”

  不过是用来获取信任……罢了。一个卧底,一个傀儡,哪有什么真心?

  “绣衣楼最近有什么动作?广陵王大势将去,等着分一杯羹的可不少啊……”

  “是。最近楼中变动不少。关于人员方面……”

  

  你左手支着头,右手拈着心纸君,心不在焉地听着阿蝉为你逐字逐句转述着那二人的对话。你听着傅融毫无保留地将楼中情形全盘托出,对这个结果倒是毫不意外。这些事并非绝对禁忌的秘辛,有心之人或多或少地有所打探有所猜测。只是从绣衣楼副官的口中说出,多了几分令人信服的资本。你最在乎的,是他会不会奉上危及绣衣楼根基的信息。身处乱世,群雄并立,要在战火之中守住广陵,你不允许绣衣楼有失。倘若此事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你将思绪转回到心纸君上,忽略一长篇洋洋洒洒的前文,司马防的单方面问询似乎已经到了尾声。

  

  “还有一事,绣衣楼依附隐鸢阁而成。其内奇门遁甲,五行八卦。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有你最明白。”

  纵使心绪如何纷杂,傅融也在听见这句话的一刻猛然惊醒。

  司马防要的是关乎绣衣楼安危的布防图。

  久违地,他抬起头,再一次望进司马防的双眼。这双眼依旧浑浊,浓缩了权势、地位、精明、野心。这位支撑着司马家族的巨擘,在尔虞我诈的官场上走过了几十年的人生。他受到家族的庇佑,坐上了京兆尹的位置,此刻便要以家族的名义 来拷问他的忠诚。

  傅融凝视着这逼仄的锐意,久久不曾开口。时间与空间被无限拉伸,长到足够傅融看清对方眼底的异样。

  那是极浅极淡的杀意。

  像是最后的一道剑光,毫不留情地打碎了童年时仅存的温暖。亲力亲为的教导,以身作则的示范,话到一半蓦然停顿的训斥,难道只是镜花水月,黄粱一梦?他背负了那么久的责任与忠心像是一个笑话,片刻停顿换来的竟是卸磨杀驴的狠戾。这冰冷的冠冕重逾千金,身受此冕,口不能言,目不能视,心不能见。

  “楼中也被大火波及了,各处还在新建。楼里的机关也得重建。”

  原本要说的话不知为何在嘴边转了个弯,原本要相与的图纸还安稳地放在原处。傅融松开紧攥着的双手,可是腰间的棉麻依旧皱皴着,留下未曾消抹的痕迹。在黑暗中破茧的飞蛾,总是向往着烛火的光明,纵使终点是焚烧殆尽,他依旧贪恋着那么一瞬的炽烈的爱意。

  

  千里之外,你拈着心纸君的手仿佛也被烛火烫了一下,不由自主地一颤。你听着阿蝉不含任何感情的语气,却仿佛从这短短的一句谎言之中看见他的面容,看见他如何面不改色地回应,听见他永远孤寂而和煦的声音。

  你赌赢了。意料之外地,你却不知道如何面对如此现实。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你扪心自问,从前的字字句句皆是真情,此刻猛然回望,却发现美好的回忆中似乎散落着潜意识里的逢场作戏。在城门上悄悄勾他落在背后的手,在院子里缠着他要喝冰碗,在追赴天子前听他字字泣血。剖开胸腔,血淋淋的心口处却空空荡荡,只有满腔似是而非的真心。

  “楼主,傅副官离开了。”

  你回过神,听见阿蝉的报告,想来傅融完成任务还需要几天。

  “嗯,你回来吧,没事了。”

  窗外有风乍起,卷着雪撞击着你的心房。你无意识地摩挲着手里的心纸君,又一次看见他挡在你身前时,穿透胸口的一点寒芒。

  

  傅副官真的失踪了!

  这次的消息几乎要压不住,已然快摆到明面上探讨了。连楼里最不爱打听八卦的那个雀使都发觉,傅副官太久没有出现了。连上次千里迢迢地去往中山郡买橘子都没这么长的时间。你每日照常处理广陵的公务,几次路过廊下,他们的议论都会盛满你的耳朵。

  不过,这次傅融的失踪,的确在你的掌控范围之外。从他离开司马氏起,算算日子,就算笮融真有异心,也该镇压住了。更何况,这只是你布下的一个局。

  没有人知道,你怀着怎样的心情彻夜枯坐,听凭剑上的雪与风在心头厮杀。桌上放着笮融报告行踪的信件,傅融早已打马离开了他的军营。自他逾期的那一日起,你便吩咐阿婵前去探听情况,却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消息。你一切一切的努力都石沉大海,深深的无力感再一次又一次裹挟了你。只是这次不同于你曾见天子饮下鸩酒身死道消,不同于你在太仆车中眼睁睁看着绣衣楼滔天大火却只能狼狈出逃。傅融的消失,是你一手所致。你动下怀疑的念头时,宿命的鸿毛便轻飘飘地落在了掌心之上,被运转着的齿轮无限放大,直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楼主,找到傅副官了!”

  阿蝉的心纸君跳到了桌上,叮铃铃摇着铃铛。你不知自己是如何应声的,直到听见小纸人口中传达的一字一句,这才回过神来。

  “在彭城方外四十里的草丛里……身中数刀,重伤。”

   

  傅融离开司马府上之后,便快马加鞭地赶往笮融的营地。是夜,笮融暗中接待了他,营地里一切如常,笮融本人也无甚异样。观察了两三天后,算算时间,傅融便决定打马回返。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是有一些东西永久地改变了。出了军营便是内城,恰巧是赶集的日子。他牵着马慢慢地在人群中穿过,左顾右盼地寻觅着可有便宜实惠的大漏能捡。一路走来,分文未动,却在集市的尽头遇到了一家糕点铺子。

  玫瑰味儿的话梅,茉莉味儿的果干,都是广陵没有的样式,正好带回去尝尝鲜。照着她的口味一样一样的选过来,不知不觉地就挑了一大包。交过钱,记下账,叫掌柜用油纸一层层仔仔细细地封好了,妥帖地塞进怀里,傅融便带着这唯一的战利品出了城去。

  傅融骑着马,挽着辔头,左手心不在焉地摸着马的长鬃。胯下的马是司马氏的马,皮毛油光水滑,一看便是高门大户精养着的。只是回绣衣楼,还得去驿站换回自己精瘦精瘦的马,那才是跟了他一路奔波的坐骑,是熟识的秉性,是并肩的同伴。

  他心里想着事,不知道何时出了外城。一片寂静间,傅融猛然听见抽刀出鞘之声。架剑回头,路旁的草丛里,三三两两地钻出来几个光头大汉。手里拿着刀,头上绑着绿巾,一身山贼土匪的打扮。

  是来劫财的吗?

  傅融皱着眉,不欲与之纠缠,一打马绳便要扬长而去。身下的马不愧是精马,转眼间便窜出小路,深入林中。那几个土匪竟也跟了上来,紧紧地缀着,身法不似平常人。

  不对,这几个人武功都不错……

  傅融翻身下马,一拍马背,教它先行一步。那几个土匪却丝毫不在乎如此好马的去向,直教他杀将过来。

  是刺客!

  傅融拔剑出鞘,电光火石之间,他登时便明白了对方的来意。

  笮融……董卓……贾诩……是司马氏的刺客!原来那日相商,司马防眼里的杀意确有其事,而不是因为他心有所愧……司马防是怎么察觉到的?不过是晚给了一回城防图?他真要赶尽杀绝吗?

  对方猛烈的进攻让傅融来不及深想。沉重的大刀在对方手里狡黠如灵巧的游蛇,甫一交手便知对方数人皆是训练有素的刺客。数道进攻之下,傅融也难以招架,大意之间,胳膊中了一刀,鲜红的血登时汹涌而出,点点滴落在白雪之上,绽开血色的诡笑。

  不能再耗下去了,得跑。

  他格开一击,展开轻功旋身向林内跑去。司马氏的马跑到哪里去了?紧要关头,别人的马总是靠不住!

  林中寻觅半晌,耽误了行程,倒教身后的刺客又缠了上来。阵阵杀意笼罩,艳阳照耀在雪地之上,一时间雪光刀光交杂,教人看不清虚实。傅融一剑刺穿了一个土匪的喉咙,身上前胸却不慎中了一刀。

  讨厌!鲜血把蜜饯都弄脏了……司马氏的马是指望不上的了,得往彭城去。

  只见林中几个人影上下起落,所过之处,数道殷红斑斑点点,仿佛朵朵寒梅绽开在白雪之上,蜿蜒成一条血路。

  

  不知逃了多久,不知逃了多远,疲劳和失血已然模糊了傅融的意识。司马氏倒是舍得下本钱,几个刺客跟了一路,就算好几个都被一剑封喉了,剩下的仍是一点都没动摇过。应当是府中精良的死士吧,来追杀他这个无名小卒,真是杀鸡焉用牛刀。真的要抛弃他的话,又何必如此大张旗鼓?不过是个替身,假死换一个就是了。倘若可以,他唯一的心愿,只不过是永远地在留在那个小村庄,照顾那个躺在床上等着他的人……

  身后破风声又近了,傅融勉强回头,右手的长剑上血渍凝固了又融化,不知沾染了几人的生命。面前的死士像是不知疲劳的傀儡,大刀依然舞得银光闪闪,几无破绽。猝不及防之间,一刀正中前胸。这一刀分金斩玉,教他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后退了几步,靠着树干缓缓滑落了下来。

  就要在这里结束了吗?

  滚烫的血划过冰凉的皮肤,他却已经感受不到温度了。勉强抬起头,模糊的视线只能看见对方刀尖光芒闪烁,直指咽喉。

  风摇影动,天地之间,一个孤独的孩童在等待他的终局。

  如此紧要关头,对方却突然收起了刀刃,转瞬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看来,是司马氏在警告我……原来,我这颗棋子对他们还有用处。里八华的路,我必须走下去……

  绷紧的弦骤然松懈,傅融再也无法阻止逐渐阖上的双眼。冬日的严寒加速了体温的流逝,生命随着流淌的鲜血凝固升华。模糊之间,他好像听到了有人的声音。傅副官?是在喊我吗?可惜,我已经不想再思考了……

    

  你快马加鞭赶到时,方过了一个时辰。傅融已经被阿蝉转移到了附近的农户家中。小小的侧房里,只有一张木床孤零零地靠着黄土堆砌的墙,他独自一人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唇色煞白。你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许是带起了些微风,丝丝缕缕的寒意飘了过来,激得床上的人一阵阵地咳嗽。

  阿蝉应是去找大夫了,只给他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你摸索着抚上他的前胸,指下衣摆滑腻腻地粘手,早已被鲜血一遍又一遍地凝固、浸透。上半身已经剥去了湿冷的外衣,白色的纱布几乎裹满了躯干,却也挡不住血色一点点地渗出来。交错的刀疤在缝隙间若隐若现,深者几可见骨。

  你脱下手套,浅浅略过触目惊心的伤痕。他依旧沉睡着,好似你再也看不到他那戏谑的、嫌弃的、含笑的、映着焰火的双眼,唯有两弯睫羽还在轻轻颤抖,就连昏迷也不得安宁。寒雪沉沉地压在你的心头,纵使拂去了半晌,却又层层叠叠地落下。宿命的铡刀从不留情,直到这一刻,你才切身地看清这痛彻心扉的惩罚。

  “楼主,找来大夫了。”

  你转过头,看见阿蝉带着一个白发老人进了屋。那老人背着药箱,一眼便看见了床上的病人,径直跑了过去。你来的匆忙,依旧是一身亲王的服饰,他竟也丝毫不在意。

  “楼主,事态紧急,没来得及用心纸君和你汇报。”

  你和阿蝉被赶了出来,站在门外等待,阿蝉趁机向你报告。

  “傅副官……应当是被追杀了。我到场时,看到几个身影向林子里去了。看手法与身手,都是精挑细选的高手。”

  精挑细选的高手,还不止一个……看来,你放出的那一只小鸟,达到了意想不到的后果,你严重低估了司马防的多疑和猜忌。只是为了些许蛛丝马迹,便能毫不犹豫地对自己亲手扶植的力量痛下杀手。

  吱呀一声,木门又开了。大夫背着药箱走了出来,顺手把药方交到了阿蝉手里。

  “倒是没怎么伤到内脏,基本都是皮肉伤。只是失血过多,加上寒气入体,得好好地将养着,不可劳心动骨。这药方仔细看着,每日三副……”

  你听罢伤势,便急匆匆地往里走。你坐在床边,才看见他缓缓睁开三秋未见的双眼。你的脸颊倒映在他深蓝色的眼眸之中,泛起一池波光潋滟。他勉强扯了扯苍白的嘴角,左手摸索着握住了你的右手,皱着眉头,嘶哑着和你说:

  “我在那边的集市上看到了好多广陵没有的果脯,想买给你的。可惜都被血给弄脏,吃不了了。对不起,明明说好了要给你带的……”

  你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原来放在床头衣服上面,那个被血糊的破破烂烂的包裹里面,装着的是他无论如何都紧要着的,急着要带给你的心。

  “怎么了?你哭什么?我这么痛,都没哭呢……”

  冰凉的左手绕着你的右手,冰凉的指尖点在你的颊间。你垂眸,湿润润的泪水顺着交合的掌心向下流。我怎么哭了?明明知道他被追杀只是因为他回了司马家。你没叫他给里八华传递消息,你也没逼着他在司马防面前隐瞒布防图的存在。你只是派出了一只鸟,去验证他到底是不是卧底,你甚至在所有矛头都指向他的时候,还是掩耳盗铃地选择回避。

  可是,他却这样孤独地倒在雪地。在生他养他的家族和匆匆一面的绣衣楼之间,他曾有一次选择了后者。但绣衣楼却让他独自一人面对不可抗拒的杀意。他在鬼门关前走过了一遭,惦记着的,却还是不慎污了给你的蜜饯。白首相知,犹需按剑。但起码在这一刻,他选择与你片刻交心。

  “没事……我怕你疼。沾脏了没关系,我们下次再去,好不好?”

  泪水还在流着,你却眯着眼睛笑。怕泪水刺激伤口,你松开交握着的手,点了点他掌心陈旧的刀疤。

  “你快睡,醒了喝药。等你好一点了,我们就坐马车回绣衣楼。账册也不要你算了,什么事也不要你做,你就慢慢养伤。你这一路的花销都给你报了,再给你算上这么多天的加班费,好不好?”

  “啊吭,我们楼主倒是难得大方……”

  他含着心满意足的笑容闭上眼,你慢慢地为他把被子盖上。阿蝉在外面煎药,你就心无旁骛地守在床边。关于被谁追杀,为何被追杀,你们两人都心照不宣地不曾提起。

  你又像之前在楼里一样,一动不动地坐一整夜。只是这次,你的守候有了归处。云间月下,傅融轻微的呼吸声如潮汐涨落。他的梦从来都是静悄悄的,这次真的是伤重了,累狠了。这漫长的看不到头的夜晚,足够让你重新思考很多事情。关于你所身着的这沉重的王袍,关于绣衣楼一脉相承的选择,关于不可调和的立场,关于里八华的入局。你在他的掌心勾画了一夜,他的生命线仿佛都被你勾长了一截。直到朝阳初升,你才做出了一个决定。

  前尘纷纷扰扰,如今已然理不清了。绣衣楼不可能允许里八华的势力大摇大摆地渗透进来,甚至危及隐鸢阁。不过,看在目前还找不到对账册更熟悉的对象的份上,眼前的人暂时还能用用。绝不是因为他心里还念着你,绝不是因为你的选择害他身受重伤,绝不是因为你对他竟抱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希冀……

   

  绣衣楼还忙着,傅融没休息多久,便和你一道被马车载了回去,才回到楼里,又投入了连轴转的日子。你倒是兑现了承诺,让他躺在床上养伤。只是关于账册的事你实在是难以独当一面,日日夜夜地抱着账册在他床边问东问西。直到第三日,傅融受不了了,终于决定爬起来亲自做。他的出面自然打消了楼里的传言,一切的一切仿佛都走上了正轨。

  这天,你在廊下坐着,看着飞云和绣球在院子里打闹,两团毛茸茸的球都裹了一身的雪,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有身影路过廊下,停在了你的身边。你闻到了热腾腾的竹筒饭的味道,不由地笑了起来,看向了刚刚在你身旁坐下的人。你接过他递给你的竹筒饭,有意无意地划过他的新伤。寒梅将凋,冬雪欲化,傅融的伤疤也结痂脱落了,露出了粉红色的嫩肉。

  “楼里忙过这一段时间,应该就没啥事儿了。可惜了,连年都没怎么好好过。等开春,好好休息休息,我们再去看一回笮融,给你买你没吃过的蜜饯。”

  “好。那你可得抓紧了,你走的那几天留在楼里的账册,清点完了?”

  你看着他翻了个白眼,少见的没有回嘴。只是把筷子塞到你的手里,意思是连饭都堵不住你的嘴。你顺势靠在他的肩上,往嘴里扒了一口饭,正巧看见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地从院前走过。冬日的阳光落在裙摆上,随着她们的脚步泛起清凌凌的波光,银铃般的笑声绕过了回廊,催着老树生芽,铁木开花。绣衣楼像是风雨中的一艘小船,为你编织着脆弱的一点幻梦。而此刻,你只想永远地沉睡在这美梦之中,任他风声大作,洪水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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